[小說] 複雜色戀

漸漸有了不在人家面前擦指甲油的習慣。

 

當自己專注在刷毛規律地一劃一劃塗在指甲的時間，是最能放鬆的時候。沒有人打擾，任著規律的動作帶動自己思緒飛舞，在這樣短短的時間內，某些旋律會自動地從腦海中浮出。

自己也很享受這樣的時光。

我果然有點自閉吧，即使是女性都會覺得麻煩希望早點結束，所以市面上才會不斷推出快乾型指甲油，對於這點我倒是不覺得怎樣，因為我是如此沉浸在其中。不過也難怪某個人只是在聽完自己敘述塗指甲油的過程，都好像聽到的是指甲刮玻璃的聲音般地猛咋舌。

隨便他，本來就也沒打算他會理解。

 

昨天睡晚了，根本沒有擦指甲油的時間便出門。

通常自己不擦指甲油，除了拍戲需要，再來就是像這樣的時候了。

怎麼會睡過頭？雖然說自己的確是很晚睡……是鬧鐘沒設定好還是根本是睡糊塗了？嗯…來不及確認就出門了……

覺得小小的悔恨，自己可是昨天入睡前就已經打算好今天要怎麼塗，真是失策。

一路上忍不住碎碎抱怨著，走進兩人共用的休息室，好久不見的共同工作，但自己的臉色實在好不起來。

如果說，不是共用休息室的話，還可以趁開始前的休息時間來處理一下。

早一步到來的光一，還沒戴好隱形眼鏡，戴著那付萬年黑框眼鏡很努力地專心在手上的賽車雜誌。專心到連我已經進去了都沒察覺，直到我發出了一些聲響，才頓一下抬起頭看著我笑開了。

 

「早。」

像是在賭氣，心情惡劣地只冷淡地寒喧一聲，走到相對於他的角落，背對著，不太輕柔地放下背包。

光一似乎嚇了一跳，楞楞地看著我。

……仔細想想……跟他其實沒關係吧。相方啊，對不起，你的搭檔就是這樣喜歡無理取鬧。

原本習慣會在這段時間玩一下電動，偏偏那傢伙佔住了位置。不想過去，討厭，心情愈來愈惡劣。

裝著忙碌的樣子，把化妝品從右邊移到左邊，或者是打開背包把裡面的東西翻來翻去，其實根本沒在找什麼，就是在裝忙而已。

這樣沒意義的動作反而讓心情更不舒坦。

從鏡子裡看到光一像貓般地，抱著手上的賽車雜誌，躡手躡腳地輕聲移動到比較靠近我的位置，坐下，攤開雜誌裝著若無其事。

不時眼角端倪著我，似乎在尋找適當的開口時機。

這傢伙真的很不適合做這種迂迴的事情。

猜中他的心思，我不禁有點想笑。但還是跟他一樣，故作鎮靜地壓抑著嘴角，也裝作沒察覺他的動作。

彷彿在進行什麼拉鋸戰，他不開口，我也不開口，各自固守著自己的位置。老實說，這其實沒什麼意義。只不過我就是不喜歡先拉下臉，本來嘛，心情不好的人可是我。──是說這種論調好像有點怪怪的。

過沒幾分鐘，光一果然按捺不住。小小啪地一聲闔上雜誌，再度躡手躡腳地移動，直接靠到我的身邊。

被他的舉動逗弄，忍不住了，低下頭偷偷笑一下。

靠著我的肩膀，似乎還在思考第一句該說什麼，沉默了幾秒。

「做什麼？」

很好奇他會說出什麼樣的回應。

我早一步開口了，語氣依舊不太好。其實已經沒有那麼不愉快了，但一時間回不來。

 

「嗯……」支唔了一下，「剛，你今天沒有擦指甲油？」

非常準確地正中紅心。

實在是……

該說是因為十幾年的搭檔情誼還是什麼，這種時候光一的靈感特別準確，但是平常又一付遲鈍到讓人覺得生氣的樣子。

 

「早上睡過頭，來不及。」

「是喔……」

光一喃喃說著，似乎在思考下一句話，邊牽起我的手，大拇指指腹輕輕按撫著我的指甲。

「哇，你幹什麼？」

被他的舉動嚇一跳，下意識地把手縮回。被他撫摸過的指尖熱熱的，臉也熱熱的。不敢思考是為什麼。

光一對於我的反應倒是不以為意，看著我淺淺地笑著。

「可以趁現在擦啊~」

「……不要。」我猜，自己又不自覺噘起嘴吧。

「為什麼？」光一疑惑地笑著。是那種──之前不知道從哪裡聽來的奇妙形容詞，雖然很奇妙，當初聽到我好像大笑了，但是想想實在滿切合的──雪崩般的笑容。

趕緊收回不自覺停留在他臉上的視線，「沒為什麼，不想而已。」聳聳肩，並不想解釋。因為連這樣的心情該怎麼解釋，我自己也不知道。

原因並不止是不喜歡在人前擦，不只有這樣的。

「你有帶指甲油吧？」並未被我的態度嚇退，光一突然這麼問。

「有是有……」迷惑的人變成我。

「那……」光一停了一下，「我幫你擦？」

「你？」開玩笑的吧？

突兀到我很難相信這是認真的要求。

「不行嗎？」

「也不是啦……」習慣性地順著自己的髮尾，低頭，我不知道他在想什麼。

「好啦好啦~你東西放在哪？」光一擠過我的位置，伸手拿走我放在桌上的背包。

「喂喂，別亂動我的東西！」我一把搶走光一正打算翻動的背包。

「好嘛……」

他放開手，往後坐了一點，瞇起眼癟著嘴唇，一臉『幹嘛這麼見外』的表情，像是撒嬌失敗的貓。──我自己這麼解釋的。

 

手伸進背包摸索著指甲油的位置，指尖碰觸到有些冰涼的罐身，我突然覺得迷惑。

在幹嘛啊？明明連在人前都不喜歡，怎麼會接受光一這種心血來潮的請求？想也知道，不，根本不用想，這傢伙不可能有擦指甲油的經驗嘛。

心裡這麼想著，動作卻是握緊了罐身，拿出來擺放在桌上。是常用的那幾個顏色，粉紅色跟黑色，之前放進背包就忘了拿出來替換。

結果還是……

沒辦法，因為是光一嘛。

這樣的藉口好熟悉。連僅僅是為了說服自己的藉口都想不到好的，自己實在很無能，尤其在光一面前，我似乎會變得更無能。

 

光一開心地拿走粉紅色那一罐，轉開，聞到指甲油特有的刺激氣味時，五官全皺在一起。

看到他這樣的表情我不禁笑了出來，馬上又抿著嘴忍耐住。

「剛先生，請將您的手伸出來~」流氣的語氣，好像在模仿什麼可疑的美容中心的工作人員似的。

伸出手掌心向上，等待著我的回應。

我回應了，左手的掌心放在他的掌心上。我的手很冷吧，因為明顯接收到從他掌心傳來的溫度。

他的手微微沁著汗，我也是。

搞什麼啊，都認識多久了，為什麼還會這樣緊張？真的是莫名其妙。

光一挑著我的手指，感覺好像在疑惑不知道該怎麼下手。

「隨便都可以啦~」我提示著他。

「喔……」光一呆呆地回應。

笨拙地，五指緊緊抓住我的手指，想穩住自己因為第一次嘗試，而緊張地產生的微顫。怎麼說呢──我是不記得小時候自己有沒有這樣過啦──就像是那種，小孩子小小的手掌拼了命似的緊抓住大人的手指，就我的解釋，那是一種在尋找安全、依靠的代表。

當然光一的手跟我比起來一點也不小，但是不知道為什麼我卻產生這種聯想。

又，從來需要依靠的不是他，光一一直都是可以獨立的。小的時候也許還會有帶點羞澀的時候，但是現在的他成長得美麗且堅強，改變了。不止他，我也變了，很多事都變了，甚至是開始發酵醞釀，變得過熟……

突然有種快衝到喉邊的酸楚，幾乎快無法忍耐。早上的情緒是會影響之後一整天？為什麼我又開始思考這些事……

拉了拉前髮，遮擋住眼睛，讓自己冷靜一點。

 

「怎麼了？」還在預備動作的光一察覺到我的小動作。

「沒有啦，你快一點，這樣是打算弄到什麼時候啊？」

「好啦，我是第一次耶……」光一邊唸著邊低下頭。

小心翼翼地一劃，動作便停了下來，嘆息般地吐了一口氣。喂喂，怎麼停下來？隔太久下一劃上去會出現紋路耶！心裡雖然這樣想，卻也沒有出聲提醒他。

還好下一劃沒有隔太久，只是塗上後他又停了下來，皺了皺眉，像是在端詳自己的成果，非常專心地。

但是我的手指有點痛麻，光一專心地沒有察覺到自己放下的力氣。

就像我自己在塗的時候會陷入自己的思考，光一也悄悄地構築起一個世界。連結點是我，但是我無法進入。

情緒常常像一桶水被打翻，來的又急又突然，而且不可收拾。總是毫無預警地心中突然冒出一個問題『光一是怎麼想的？』他跟我想的會是一樣的嗎？而我所想的，早就不如以往，時間的蘊化下，已經走味了。

我不可能可以完全理解另一個人的想法，即使他的那些曖昧舉動總是令我心動不已，但是自己從來不知道這些舉動底下的真意。

比方說這個時候，我猜不出他在想什麼。

其實開口問了就知道吧？光一又是如此靠近的存在。

就是這樣長久的關係讓我無法動作，想改變事物往往很輕易弄巧成拙成為破壞，我沒有勇氣去承擔這樣的後果。

一句句疑問轉變成歌詞裡的吶喊，紀錄著過去、現在、以及我一個人理想的未來，這些光一都是不知道的，現在還不是時候。

 

苦悶的心情讓我想逃開，回過神短暫離開自己的世界。

「喂，會痛耶。」我開口，打斷了自己也打斷他。

原本專注的臉聽到我這麼說，嚇了一跳地抬起頭，恍如隔世，突然間變得有點手足無措。

「啊，抱歉抱歉~我太用力了？」愣愣地盯著我問，放鬆了點，但還是緊抓著我的手。

「咈…」

似乎的確是嚇了一跳，見到他這樣的表情,，尤其還加了那副眼鏡。我不禁笑了出來。

「什麼嘛，有什麼好笑的~」

抱怨的聲音黏黏膩膩地嘟噥在一起，說是抱怨，但是他的表情卻也一臉笑呵呵，跟著我一起笑，即使他根本還不知道我在笑什麼。

「讓你的迷看到剛才的表情的話會幻滅吧~『啊啊我的王子怎麼會表情跟笨蛋一樣』……一定會像這樣到處哭訴，一定會。」

很自然而然地吐槽著。

「你根本是想笑我剛才表情像笨蛋吧！」英明的王子終於察覺了，笑鬧地用肩膀撞了我一下。

手依舊沒有放開。

 

「啊啊~~好累喔，怎麼會這樣？剛你還真厲害耶~每天都擦。」

終於放開了，我卻有股想嘆息的衝動。……搞什麼，怎麼會去在意手有沒有放開？

「只是你不習慣而已。」我縮回自己的手。

光一對我笑了笑。

「呼~~」光一伸了個懶腰，手舉起的幅度揮打到桌上的指甲油，「啊！~~」

粉色的液體一瞬間全濺灑在地板。

「你喔！」我嚇了一跳，多少帶點怒意。

「對不起對不起~~」光一手忙腳亂地找著面紙。

「你沒蓋好啊？啊啊……糟糕，幾乎都流出來了……哎喲，這罐沒用幾次耶！」

「對不起嘛~~」

光一抓了一把面紙全蓋在上面吸收液體，好不容易滲透整張面紙卻面臨到不知道該怎麼拿起來的困境。光一煩惱地抓了抓頭。

看到這樣的慘況我忍不住唸了起來，「這麼靠近桌子就不要亂動來動去啦！等一下阿姨來打掃一定會碎碎唸……」

「剛對不起！阿姨也對不起！」光一誠心誠意地合掌道歉。

「阿姨好辛苦的呢，這很難清耶~」

「我再買一罐賠你啦~」

「哼？~你敢去買？」挑眉看向他。

「嗯，我會去買的。」

一臉斬釘截鐵地保證，我笑了。

「好啊~」

「對了~那我去找看看有沒有可樂的顏色~」像是想到什麼，光一開心地計畫著。

「什麼可樂的顏色啊，聽起來亂恐怖的……而且你打翻的明明就是粉紅色。」

「換換口味也不錯啊~」瞇起眼微笑著。

「……隨便你啦。」

 

我別開視線。

老實說，我居然在意他的手是不是還抓著我。

我又開始想太多了，這樣，很不好。

因為我想，光一他一直都是並沒有多想什麼吧。

所以，只有想太多的我自己會覺得難過而已。

好像很理所當然，對於現在的關係無法滿足，但是這根本並不是必然的。

 

光一想到什麼似的抬頭看了一下時鐘。

「啊，糟糕糟糕，時間快到了，我的隱形眼鏡~~」

喜歡到五分鐘前才準備的光一跑回先前坐的位置，拿了隱形眼鏡盒衝到休息室裡獨立的洗手間。

而習慣提早做好準備的我悠哉地坐在椅子上，這樣的戲碼很常上演。

拉了拉前髮，看著地板開始乾涸的面紙，被吸收的顏色走樣了，原本漂亮的粉色變得深沉而憂鬱。

也許本質上根本都沒變吧，但是事物一經破壞過不可能還保有原本的感覺。

視線掃過光一剛才幫我塗上的指甲，燈光的照射下，熠熠地反射著，很漂亮，就新手而言，算是很成功吧。

拇指輕輕劃過，我現在的感覺很複雜。

是說，一直都很複雜，只是總是在無法預料的時間點、一再地被引導出來。

淡淡的酸楚又衝到喉邊。會這樣繼續下去多久？我不敢預測。

 

 

 

「走吧，工作了。」

準備好的光一笑笑地走到旁邊，拍拍我的肩膀，已經完全是呈現在觀眾面前，標準的王子姿態。

「嗯……」

「怎麼了？」

「沒什麼。」我站起身。

一臉『搞不懂你在想什麼』的表情，但還是默默地包含，帶著些許的迷惑走在我前面。

光一打開門。

正對著窗戶的房間，外面閃耀的陽光從細縫射入。站在門口，沐浴在陽光下，回頭對著我笑的光一，燦爛得讓我無法睜開眼。